• 2013年12月2日

    陈九霖:在新加坡坐牢没有尊严可谈

    凤凰卫视12月1日《名人面对面》,以下为文字实录:

    陈九霖:我是没有资格去讲,我是如何搞垮中国航油的,因为我没有资格去讲,为什么呢?因为中国航油呢,我不是肇事者,中国航油事件我不是肇事者。

    解说:陈九霖,外界曾称其为“龙筹大班”“航油大王”,曾任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的执行董事兼总裁,后因中国航油亏损事件,被新加坡判监四年有余。

    许戈辉:曾经是一个叱吒风云的人物,然后一下子沦为阶下囚,这是一个尊严的问题?

    陈九霖:那种时候都没有什么尊严了,甚至在判监之前,他就把我们抓进去,抓到一个叫做女皇镇的监牢,抓进去之后呢,他就让你把全身剥得光光的,然后翻开你的屁股,让他们去看,看你有藏没藏毒之类的东西啦,然后把你放在一个栏杆里面,让那个警犬一个人一个人去闻啊。在那种时候,你还有什么尊严可言,没有尊严。

    解说:这段陈九霖所描述的不堪岁月,他自己称之为落难,媒体称之为新生,新加坡称之为犯罪。1997年,陈九霖出任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的执行董事兼总裁,这家净资产只有17.6万美元的央企海外休眠公司,在陈九霖接手后,净资产增幅852倍,原始投资增值了5022倍,这样的辉煌战绩持续了七年。2003年,中航油新加坡公司发生了5.5亿美元的巨额亏损,一时间,中国航油事件引发了公众对于央企海外投资亏损的议论,央企海外投资亏损缺少问责制度等观点,履见报端。

    陈九霖:公司风险管理委员会的主任打的电话说,哎呀,陈总啊,不好了,有一个不好的事情。我说怎么了,他说这个油价突然出现历史性的大调整,公司出现重大的账面亏损,需要交保证金,现在公司没有重组的保证金,看看怎么办?然后我一听这个消息,那是晴天霹雳啊,所以我赶紧放弃度假的剩余时间,飞到新加坡来处理这个事儿。

    许戈辉:在此之前,你没有任何的察觉吗?

    陈九霖:在此之前,有几个油价的波动,但是它波动,它有时候上去,有时候下来,有时候上去,有时候下来,而且数额没有这么大。所以这个时候我就开会,大家就认为这个事儿恐怕还要想辙,那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母公司打电话,看看能不能请。一个是要跟母公司报告这个事情,第二个是怎么样取得支持。

    那么当时就有一种心理,这个事情如果解决不了的话,有一种冲动恐怕就要从这个玻璃窗跳上去算了,但是我说这个时候还是再试一试吧,看看国内能不能给予一些支持。我打一个电话,打给国内一个领导,那么领导接电话,让我一下子悲喜交加,是什么呢?领导说,九霖,这个市场的变化很正常,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,是不是,那我们全力以赴地支持你,没有关系,顶下去。这句话说完之后,我就号啕大哭,当着很多人的面,可能是因为这一通电话,所以我今天才有机会在这里接受你的采访。

    许戈辉:否则的话,就真可能从那个玻璃窗跳下去了是吗?

    陈九霖:那有可能,可能现在在天国来看你的采访啦。

    解说:2004年底,中国航油新加坡公司对外公布亏损,并申请重组,陈九霖卸任回国。此时,新加坡发来了通知,让他返回新加坡协助调查,权衡形势,听取多方领导意见之后,陈九霖决定先返回新加坡,出行前,他孤身一人先回到湖北老家,看望病重的母亲。

    陈九霖:我是权衡来权衡去,我觉得我应该有一种责任感,应该返回去,否则这个事情,可能解决起来要花很长时间,甚至有点难度。同时我认为我本人问心无愧,我心底坦然,是不是,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,做了我应该做的努力,最后无回天之力那也不能完全怪罪我本人。所以我毅然决然的就回到新加坡,在回去之前,我到老家去看我的妈妈,然后跟她告别。

    许戈辉:在那个时候,母亲的病情怎么样?

    陈九霖:那个时候她已经不省人事,她不能说话,但是我估计她还有意识,所以我就跪在她面前。我跟我妈妈说,我说母亲啊,忠孝不能两全,我只能先返回新加坡,我这样说的时候,我妈妈眼泪流出来了,那么在旁的很多乡亲啊,就哭成了一团。但是呢,这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说,他说那你去吧,家里的事儿我来打理,但是没想到,一到新加坡的时候,在机场我还没有接受调查,还没让我说话的时候,就在机场给我逮捕了。

    解说:返回新加坡后,新加坡方面在机场逮捕了陈九霖,并于其后对他提出十五项指控,在各方压力下陈九霖承认了在2004年第三季度的财务报表中故意隐瞒巨额亏损,不向新交所汇报公司实际亏损等六项罪名。2006年3月,新加坡地方法院判决结果显示,在受审的公司董事会成员中,只有陈九霖一人被判四年零三个月的监禁,并被叛罚33.5万元新加坡币,其余几人仅缴纳罚款。

    我当时那种心情就是,就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啊,是不是。我本来已经回去了,我可以不来,我的母亲在家里需要长子的照顾,但是我以大局为重,我有我的担当,我回来了,你在没对我进行任何调查的情况下,你怎么给我逮捕了。然后我问他,你还逮捕了谁,交易员都逮捕了没有,结果一个都没逮捕,把我就逮捕了,然后就把我塞到看守所里面去了。

    解说:巨额亏损的结果,意味着中国航油新加坡公司的命运可能会急转直下,陈九霖一心想打造完整供应链石油企业的梦想,也随之破灭。有人说中航油辉煌时,荣誉全是陈九霖在新加坡公司一手遮天,出了事当然要陈九霖承担,也有人说,为什么公司法人只交了民事罚款,执行其决策的雇员却在承担刑事责任,更为中性一点的说法是违法和亏损是事实,我们相信他没有一己私利。但这只能说明,他值得被原谅,并不能说明他没错,种种议论与猜测间,陈九霖成了央企海外投资失败被问责的代表性人物。

    陈九霖:我就跟我爸说,我就说您是最有福气的人,我的母亲说过这句话,她没有盼到这一天,我说您盼到这一天了。

    解说:陈九霖一心想着先返回新加坡协助调查,解决完事情,再安心回来陪伴母亲,可这一别换来的不是风平浪静,而是他与母亲的天人永隔。

    陈九霖:我就一边流着眼泪,一边申请要回国奔丧,那个时候就是中新两国为这个事情就在扯皮,中国认为本着人道主义,新加坡应该无条件的让陈九霖回国,是吧。

    然后新加坡呢就要求中国必须提供担保,提供资金的担保,人员的担保,组织上的担保,就扯皮扯了很多天,直到6月29号,才允许我回国。

    许戈辉:十天都过去了。

    陈九霖:才允许我回国,但是没有办法,母亲已经(下葬了)。

    许戈辉:就下葬了。

    陈九霖:已经下葬了,我没有办法,之前我知道下葬,我完全没有回国的自由,但是为了尽一个长子之孝,同时也表明我的一种怀念,然后我写了很长的四言诗,让我儿子在我母亲面前来念这首诗,然后才去安葬的。

    当时,我之所以离开我的母亲,返回新加坡,因为我知道,我自己在这个事情上没有问题,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一个比较难收场的事情,但是我尽了我的努力,所以我指望我到新加坡去把这个事情澄清。我说明白,我再返回来,我以更好的心情去伺候我的母亲。本来是这样,就没想到去之后呢,就在机场给我抓了,而且在机场抓的时候,他是一个明显的信号,就这个事情是陈九霖搞的,这就给人一种先入为主的这样一种信号。

    所以,我一直认为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这儿,因为我的母亲对我是百般的依赖,到了老年的时候百般的依赖,更重要的是她跟我讲,她说九霖,我没有太多的欲望,她说我把你们抚养成人,我没有给你们太多的东西,但是你却给我们很多的荣誉,很多的自豪,很多的快乐。她用一句话说,她说我喂养你的是粥,你送给我的是肉,吃肉,农村就把吃当做一个事情嘛。她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活到我的孙子,我的长孙考上大学的那一天。我说这个也不过分嘛是不是,所以后来我的儿子上了大学这一天,我就专门跟我爸打电话,我说我要回家,我带着我的儿子专门到老家。我就跟我爸说,我说您是最有福气的人,我的母亲说过这句话,她没有盼到这一天,我说您盼到这一天了。

    解说:这是陈九霖在湖北的老家,如今84岁的老父亲依然居住其中,和大多数农民孩子一样,考学和参军是改变命运的两种方式,21岁,因为母亲的不舍,陈九霖放弃了当兵的念头,随便找了附近县城的一所学校上学,准备高考。

    陈九霖:结果有一天没想到我在路上打球,跟同学打篮球的时候,我后面听到一个叫声,就叫我九霖九霖,我回头一看我说谁呀,我的母亲来了,她拿了一大包花生,她知道我爱吃的,然后就跟我说哎呀你这读书精神可嘉,她说主要是家里贫穷没有办法,她是这样的。

    许戈辉:怕你亏了身体。

    陈九霖:她说你要是要读书你别在这个地方,你找个好的学校,我家里还有一头猪,说把这猪给卖了,用这个钱去支持你读书。所以我就听我妈妈的话了,我就到黄州中学去插班,在那里恶补了十个月,就一下子没想到考上了北大。

    许戈辉:我听你这样说的话,可以想见,就是父母对你特别的疼爱,尤其是母亲,另外一个可能期望值也特别高。

    陈九霖:虽然她有三个孩子,但是对我的感情应该是最深的,因为我是长子嘛,我无论是在北大上学也好,还是在北京工作,还是在新加坡工作,她总是跟着我,我在北大上学的时候她也一定要去看我。

    许戈辉:北大上学的时候怎么能跟着呢?

    陈九霖:她要去看我嘛,看我都没地方住啊,那个时候中关村那边比较凋零,连饭店都没有,有饭店也花不起钱的呀。

    许戈辉:对。

    陈九霖:是不是,然后她就没地住。后来借住一个煤厂,跟一个烧煤工说你能不能借你的房子给我妈妈住两天,这样过去,后来在北京我父母跟我一块生活了七年。

    陈九霖:我们亲眼看到很多的囚犯就是穿着白裤衩进去,出来是鲜血淋漓的,一路是血流不止的那种。

    许戈辉:你在监狱里的时候,动过自杀的念头吗?

    陈九霖:监狱里面我没有,但是我看到很多人自杀,那是亲眼看到的。

    许戈辉:你是说那些狱中的狱友?

    陈九霖:对对对。

    许戈辉:和你在一起都关着一些什么人啊?

    陈九霖:这个什么人都有。

    许戈辉:他们不分类吗?

    陈九霖:不分类,我第一次去到那个樟宜监牢的时候,我一进去吓一大跳啊,里面三个人都是光着身子啊,全身是那个纹身,然后一进去之后,他们就说陈总好,我说你怎么认识我啊。

    许戈辉:天天看报纸是不是。

    陈九霖:天天看报纸,对,然后就了解一下,他们都是黑社会头子啊,在那里边儿把我吓一跳啊,什么人都有。

    许戈辉:那怎么相处啊大家?

    陈九霖:很难相处,但是时间长了之后也没有办法的,别无选择嘛,那就只好处下去,最后处理的好的时候还受到难友们的同情啊,支持啊,甚至吃不饱的时候,他们有的时候送饭,做饭还给你偷个鸡腿吃。

    解说:陈九霖的生活因为中国航油事件一下从天堂掉到了地狱,他曾在自己的博文中这样描述他的监狱生活,犯人常年晒不到阳光,一年四季只能穿短袖衬衫和短裤,连内裤都没有,监狱不设床铺,犯人都长期睡在潮湿的地上,在候审监狱里甚至有不少人只能喝马桶里的水。

    许戈辉:那要受皮肉之苦吗?

    陈九霖:这个我是没有,但其他的囚犯里有,我们亲眼看到很多的这种囚犯,就是穿着白裤衩进去,出来整个是鲜血淋漓的,一路血流不止的那种,也有人被打晕过去的,这就是所谓受皮肉之苦。另外一个就是囚犯们之间打架,在工厂工作的时候拿那个灭火器往人脑袋上砸的,有打群架的,但是这种事儿我都不参与,然后第三种就是就是警察打囚犯,有时打断几根肋骨的都有。这种情况下一般他不会打我,因为我是中国公民嘛,是不是。另外一个大使馆也经常去看我,所以他这个方面没有做这些过分的事情。

    许戈辉:那我想所有的这些之外,还应该是是一种人的尊严顿时就没有了,对不对?

    陈九霖:在那种时候你还有什么尊严可言,没有尊严。那个时候意图很清楚,就是给你一种震慑,你有事儿你也说,没事儿你也说,说完了就好像坦白从宽、抗拒从严的那种,实际上你说的越多最终你受的罪越多。

    许戈辉:那你觉得你冤吗?

    陈九霖:我回国之后有几个领导找我谈话的时候,有一句话让我非常的释怀,他们见到我的时候跟我握手,谈话时候也说,九霖你受委屈了。讲你受委屈这句话在平常讲恐怕没有多大的分量,也可能不太经意,但是在那个场合尤其是在新加坡落难那么长时间,再回国之后,尤其是自己很重要的领导能说出这些话来,让我非常的释怀,而且也很感恩。

    解说:2006年3月9日,陈九霖获刑前,国务院国资委向新加坡初级法院递送了《关于恳请从轻处罚陈九霖先生的函》。信中称,陈九霖先生触及新加坡法律行为的动机是善意救助,尽可能维护中国航油(新加坡)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价值,未有个人私利。出狱一年后,陈九霖再次进入一家央企担任副总经理,有人称这是一次“违规”上任,但专业法律人士指出,新加坡对于陈九霖所做的判决并不必然在中国直接产生法律效力,因此,陈九霖的复出任职并不存在法律障碍。

    许戈辉:那么在你出狱之后呢,像葛洲坝集团也邀请您去做高管,做到副总裁是吧。

    陈九霖:对。

    许戈辉:这样看起来的话应该说有大型国企的再度邀请,应该是一种比较比较高的肯定,而且对你的专业对你的口儿,为什么只做了短短的时间后来就又不做了呢?

    陈九霖:实际上我对中央企业是有情结的,干了这么多年,但是我现在觉得。

    许戈辉:我先插一句,我为什么会这样问您,因为如果我是您,我一定会选央企,这是我猜测,I  put  myself  into  your  shoes,我猜想说你应该去选央企。因为,反正我是觉得原来是从央企做起来,然后经过了一番落难,央企仍然向我抛出橄榄枝,这是一种不一样的认可,这和民企啊、外企啊是完全不一样的意义,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理所当然。但是你又离开,我有点不懂。


    陈九霖:那已经得到认可了,是不是,这个过程已经走过了,如果说直接从新加坡回来再去搞这个平台,那是从囚犯到一个工作平台。那么现在到这个工作平台是从一个央企的领导过来的一个平台,尤其是中国这种环境中啊,它是需要这么一个过渡,所以有些人不理解,是吧,这种情况你需要得到社会认可的时候,你做事情才顺一点。

    解说:在央企又工作了近三年,陈九霖再次离开,做自己的投资公司,刚刚成功并购了澳大利亚一家拥有400亿美元矿业资源的上市公司。他还经常往返于各大高校论坛,讲资本运作,讲自己上天入地的经历,场下的听众大多是企业主,他们渴望从陈九霖身上得到企业资本运作的秘诀,同时陈九霖也能在其中找到值得投资的对象。(凤凰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