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周末编者按:如何看待中国在处理岛礁争端中与以往略显不同的表现?新加坡两位专家的观点也许会让普通中国读者有跌眼镜之感。在这里,你看不到想象中的“中国威胁”的陈词滥调。它告诉你,大国逻辑在专业人士的眼中应该是怎样的。
2013年6月30日,第46届东盟外长会议在文莱举行。随后,还将连续进行东盟—中国外长会、东盟与中日韩外长会、东亚峰会外长会和东盟地区论坛外长会议。
30日会议开幕当天,菲律宾代表团的成员便在会场散发声明。声明以外交部长名义称:中国在南海“越来越严重的军事化策略威胁地区和平”,其所指的军事化地点正是黄岩岛和仁爱礁。
事实上,近些年中国在处理岛礁争端中的表现给人的感觉确与以往略有不同。如何理解这种不同呢?我们邀请了国内外三名国际问题专家: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金灿荣、新加坡国立大学亚洲与全球化研究所所长黄靖、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王赓武给读者做一番深度解析。
“菲律宾试图单方面改变现状”
南方周末:仁爱礁近期再次成为媒体报道的热点,中方也再次明确要求菲律宾尽快撤出,怎么看这一事态发展,当下问题的本质是什么?
金灿荣:本质就是菲律宾在仁爱礁问题上单方面改变了现状。1999年,菲律宾让一艘军舰在仁爱礁“坐滩”,中国本着顾全大局的思想,提出了交涉,但没有赶它走。
但菲律宾今年早些时候加大了在仁爱礁的动作,包括试图修建固定设施,中国对此必须予以反击,派海监船进行包围就是一种反击,只允许菲律宾继续运送食物和水等物资给留守船员,用作其他用途的水泥等物资一律不能通过。
南方周末:您提到中国顾全大局,这大局具体指什么?
金灿荣:大局就是中国希望跟东盟国家发展友好关系,由此形成了东盟10国(文莱、印度尼西亚、马来西亚、菲律宾、新加坡、泰国、越南、老挝、缅甸、柬埔寨)与中国进行领导人会谈的东盟10+1机制,跟周边国家发展友好关系,稳定本地区局势。
南方周末:有可能寄望东盟对菲律宾施加影响么?
金灿荣:不会,在这个问题上,中国不希望东盟介入,中国希望一对一寻求解决方案,就具体的问题跟另一个国家一起解决。
南方周末:菲律宾的举动让人想起博弈论提到的小步走策略,每一步看上去很小,但累积到一定程度就可能导致事情发生质的变化,更不好处理,中国在仁爱礁会不会遇到这个情况?
金灿荣:这倒不会。因为中国始终控制着局面,而且,从现在能看到的照片分析,那艘船估计再过三五年也会自己垮掉、解体,由这艘船坐滩而引发的仁爱礁问题也会随之过去。
南方周末:通过一艘军舰的坐滩或类似举动,造成某种意义上的占领,菲律宾这么做,此前有没有先例,情况会怎么发展?
金灿荣:类似情形以前主要发生在1960、1970年代,当时的中国还不够强大,海军还走不远,一些国家就曾采取过这样的举动。1990年代以来,中国变得越来越强大,正在一点一点地将他们赶出去。尤其现在,中国比看上去的还要强大。依然敢于(用军舰坐滩方式)这么做的,也就只有菲律宾这一个国家。
南方周末:在菲律宾身后有无美国因素?
黄靖:这两年尽管一些国家在南海问题、东海问题上挑起了一些对抗,但关键时刻(美国)并没有支持它们,这除了让有关国家对美国有点失望,也让美国在这一地区的可信度损失了不少。
这对美国不利,因为美国正试图通过加强与亚洲盟国的关系,凸显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存在和主导地位,却不料它的“再平衡”一说首先造成了对抗的趋势:不仅中国认为美国在挑衅,还让亚洲国家感到紧张,不得不选边站。但一些具有指标意义的国家,比如澳大利亚、新加坡、泰国等,明确表示不会选边站。澳大利亚最明显,用白皮书说明。这让美国意识到自己这个“再平衡”再不做点工作就难以为继,必须增强亚洲盟国对美国的信心。
另一方面,中国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战略机遇期,现在,中国作为一个大国,第一次对自己的周边形势有了主动权;以前,中国的外交政策,都是中国应付别人制造的局面,人家制造一个形势,你去应对,现在不同了,以前是别人给中国做局,现在是中国可以给别人做局。
“南中国海,主要是中国和越南的问题”
南方周末:您怎么看日本、菲律宾、越南与中国的关系?
黄靖:当下最有可能跟中国对着干的两个国家,一是日本,一是菲律宾。
日本这边,安倍的民族主义情绪日益明显,不但亚洲国家包括中国和韩国感到紧张,美国也不好过,因为这样下去只会让二战以后的秩序受到损害。
因此,美国已经明确表示,第一,反对日本提出的国有化政策;第二,钓鱼岛是有争议的,不是明确的。日本的想法是,只要没有争议,那么一旦出事,美国就必须按照日美安保条约来协防,但如果有争议,美国就没有这个义务。
当然,安倍是一个非常老练的政治家,他以前是想借助民族主义情绪当选,现在发现他不需要这种情绪了。
至于菲律宾,我认为那是表面强硬,实际上相对容易解决,南海的大问题在越南。
越南几个具有开采价值的大油田,都在中国九段线的核心地带,而且越南渔业占GDP的7.8%,跟中国的情况很像——可以说,在越南这边,牵涉的都是要命的东西,所以越南最难解决。
越南和中国一样,担心领土争议在国内引发民族主义情绪。你看每天组织越南反华示威的人都不在越南,都在巴黎或纽约等地,越南政府对游行者也有三个规定,规定时间、规定地点、规定人数,不准在高峰期,不准在闹市区,人数不准超过300或500,超过就抓,像2013年6月2日就抓了三十多人,
越南也明白有人在调拨与中国的关系。中越可以合作,比如合作开采石油,但当下最麻烦的是越南老想把外国资本引进来,想用这个跟外国做政治生意。
王赓武:南中国海的问题,其实就是中国和越南的问题。
中国和越南,两国关系非常特殊,两个国家有两千多年的历史。越南的文化,尤其是语言、史料等等,根本就是来自中国的,两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也是相同的。两国互相之间非常了解,再没有其他任何两个国家可以这样了解对方,其中的矛盾也是非常特殊的:他们知道自己都有华人血统,跟中国有密切关系,跟华南地区的人根本是一样的,却又已经成为另外一个民族,他的民族认同是在越南。
因为两边的人实在太相同了,所以就要分得特别清楚——中国第一条国界,就是宋朝跟越南确定的,当时越南建国,安南独立。中国其他地方是没有国界的,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国界,而是可以来来往往,是可以变的,变了几十次的都有。但这一条国界一千年来就没怎么变过。
从这个角度说,中越关系不是新课题,而是持续了一千年的老题目。与中国相处,越南的领导人已经很有经验。一方面,党与党之间好得很,另一方面,国与国之间有矛盾,分得很清楚。见面都说同志,但办事就很认真,分得很清楚。
南方周末:美国和日本也有很多问题没解决?
黄靖:在美国人眼里,安倍就是陈水扁。前不久,韩国总统和安倍先后访问美国,你看美国对朴槿惠是什么待遇,又是晚宴又是国会讲话,莫大的荣耀啊,安倍连晚宴都没混上,奥巴马就是不给他安排晚宴,用餐都很简单,本来安排的记者发布会也取消了,安倍在美国要讲话,也被美国安排到一个二流的智库战略中心去了。这跟韩国的接待标准有天壤之别,日本人很气愤。
怎么看日本?可以说,日本是当今世界上唯一仍然生活在1945年阴影里的国家,没有完全的自主权、独立权。日本的宪法是美国人写的。当然,日本依附于美国,符合日本的国家利益,长期以来,日本的政策是只要把美国伺候好了就好,问题就得到了解决。
但随着世界由单极向多极发展,美国从唯一一极变成其中一极,这就形成几个问题:第一,美国作为多极中的一极,它的利益不可能跟日本完全重合,美日两国也可能发生利益冲突,届时美国肯定要以自己的利益为重;第二,如果世界向多极发展,中国是老二,美国是老大,现在包括老九老八比如俄罗斯和印度都自成一极,偏偏日本作为老三却不能成为一极,你说日本能不难受吗?第三,从国际关系看,一个依附于日本的美国,是一个不安定因素,因为当日本依附于美国,美国就会有意无意地把日本当作棋子。比如,因为朝鲜半岛局势,中美在钓鱼岛是有妥协的。
再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:在美国,所有想要解决日本问题的高级官员,上任后都是先到北京再去东京,而东京是美国的盟友,他们本该先去东京。
可以说,世界向多极化发展,凸显了美日这个并不平等的同盟的结构性问题。日本为了自身利益,想要改变这个同盟的结构,取得平等的地位,这首先要求日本成为一个独立国家,从这个意义上讲,美日问题是一个长期问题,也将是一个亚太问题。
美日关系的变化,对亚太的安定有根本性的影响,远远大于中日关系的影响。
与此同时,日本还有很多课没有上。日本谋求成为独立国家的努力,要想得到各国的理解,必须符合三个条件:一、日本必须正视历史;二、重新认识和定位日本在亚太地区的位置,承认自己是老二;三、与亚太主要国家比如中国、印度、韩国保持正常的关系,不能作为美国的依附国来发展。只有这样,日本才能得到国际上的支持,去争取自己的正常化地位。
真正的大国,能打败你的只有你自己
南方周末:怎么评价中国当前的军事外交发展趋势?
黄靖:我一直说,“为大国者,不自败,胜”。真正的大国,能打败你的只有你自己,只要你不自败,你就是胜者。中国要切记这一点,要以王道治天下。这就是说,中国做一件事情是因为应该这么做,不是因为有能力这么做就去做了。
中国作为一个崛起的大国,开始在自己的周边地区有了主动权。正因为有了主动权,更要谨慎从事。一个大国制定政策的标准是什么,出发点是什么,不外乎两种:一是霸道,我制定政策的出发点是我的能力,我有能力打你,于是我就打你;一是王道,我制定政策的出发点不在实力,而在国家的利益和行为准则,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应该这么做。
你看美国15年前是什么样子,现在是什么样子。如果制定国家政策的出发点在国家的实力,而不是基于国家的利益,就会把自己打败。
南方周末:您认为中国军事外交应该变得更积极主动,具体有什么建议?
王赓武:中国要学会善于交流和表达自己的观点,以“香格里拉对话”为例,中国军队应该安排更多英语好的人来,来了以后多说话、多沟通,这非常有必要,这就是软实力,要的就是聪明、圆滑地表达自己的观点。否则,你不说话或者说得非常简单,就会出现误解,人家就会去听其它国家的声音。
黄靖:中国从鸦片战争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周边形势有了主动权。这个局面来之不易,却有两个问题。一是这个有利局面来得太快,而中国又处在领导人更替的特殊时期,没有充分准备,并适度地把握机会;二是周边国家也不适应,以前大家习惯跟着美国的调门走,形成了一种思维模式、一种行为模式,现在发现美国人要撤,中国人起来了,而中国跟美国相比,不管是价值体系和行为模式都不一样,容易产生恐惧感,如果处理不当,反而会有副作用。中国领导人习近平的话就很值得赞赏,他说中国要有大国之风,要讲义,不要讲利,要把握好这个时机。
所谓大国之风,其本质就是大国的行事要有准则,要树立榜样,而不是我的胳膊比你粗,我打你两拳,你也没有办法。不能这样。我认为中国领导层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,所以会说大家一起和平发展,这就是中国的道德制高点。
南方周末:怎样评价当前的中美关系?
黄靖:从二战以来,到后来的朝鲜战争,美国明白一个最基本的真理:美国在亚太出了任何重大问题,要稳定,就不能单独跟对方寻求解决,而要找伙伴。研究美国的亚太政策,这是一个准则。
但现在美国要找帮手,只有两个选择,一是中国,一是日本。对美国来说,日本是可控而不可信,因为两国之间的战争,到现在美国还是不信任日本,要把日本控制得死死的。中国是独立的,而且越来越强大,在美国看来是可信而不可控:中国说话算数,有信誉,但美国控制不了。
另一方面,中美关系正在成为世界最重要的双边关系。事实上,中国和平崛起的一个最大成果,就是中美形成前所未有的互相依赖的关系,使中美关系远远超出了双边关系的范畴——从此,凡是中美之间的问题,都具有世界意义,货币、贸易平衡、环保等等,同时,世界上任何一个重大问题,如果没有中美两国的合作,也解决不了。这就造成了零和游戏,这是中美两国领导人都认识到的。
问题在于,中美两国由于价值理念、政治制度、意识观念都不一样,不可能达成战略互信。加上中美都进入了社会转型期,就是国内政治的高危期,迫使两国领导人把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国内,对外政策要服务于对内政策,于是对外政策就不可能稳定,两国关系更不容易处理好。
要想稳定两国的关系,只有走制度建设的道路。中美双边关系中最具实质性的进展,是“中美战略经济对话”这一制度性安排,确保双方能保持交流沟通,妥善处理冲突和争端,促进了中美关系的稳定和发展。要往这个方向走,用制度方式克服不可避免的利益冲突,用制度方式发扬光大共同利益,以条约的形式把两国关系稳定下来。
随着中国的发展,局势实际上是朝着对中国有利的方向发展,这就凸显了新型大国关系的重要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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