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外籍劳工到新加坡工作,首先需支付6000至1万新元(约合2.88万至4.8万元人民币)不等的中介费;每个月的基本工资可能只有400至800新元(约合1920至3840元人民币);为了赚取加班工资,他们往往超时工作10个小时以上。
《环球》杂志记者/胡隽欣(发自新加坡)
双向四车道,路边车位几乎停满,一些餐厅工作人员正在忙着卸货,游客必到的蕉叶阿波罗餐厅也在正常营业,但行人似乎少了很多。如果不是路口张贴的一张张禁酒令指示图,警方摆放的致命车祸指示牌,很难想像在井然有序的新加坡,40年难遇的骚乱事件,就在这距离“小印度”艺术区不远的地方发生。
车祸与骚乱的因果
如果不是入夜后一场致命的车祸,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场涉及400名劳工、出动300名警力的骚乱,2013年12月8日的夜晚可能跟每个周末的晚上一样平常。
然而,就在当晚,一名印度籍劳工被一辆私人巴士撞倒身亡,事故引发附近400名外籍劳工骚乱。他们用砖块、酒瓶、垃圾桶砸了肇事的私人巴士以及随后赶到的救护车和警车,22名警察、12名民防部队成员以及5名协警受伤,一些警车被掀翻,另有5辆汽车被烧毁。
骚乱在临近凌晨时被彻底控制,警方连夜召开记者会,将这一事件定性为“携带危险武器制造骚乱”,并称这一事件并非预谋,为“孤立事件”。
随后,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下令成立调查委员会,对事件进行彻底调查。同时,新加坡政府也在事件发生后的首个双休日(12月14日和12月15日)在“小印度”地区实施禁酒令,严格禁止售卖和购买酒类产品,一些来往于外籍劳工宿舍和“小印度”的接送班车业务也暂停。
截至2013年12月20日,共有28名印度籍劳工被起诉,面临最高7年监禁并施以鞭刑的刑罚;57名参与骚乱并无视警方命令,在聚众骚乱中不愿散去的劳工被遣返,不得再踏入新加坡;另有200人接到警方劝告信,可以继续在新加坡工作,但必须奉公守法。
骚乱事件震惊了新加坡,也同样让国际社会震惊,一些观察人士开始分析骚乱事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,外籍劳工对不平等待遇的不满,甚至是种族问题,都见诸中英文报端。
“小印度”是新加坡早期南亚裔移民聚居地,银器、铜器、金饰、色泽艳丽的纱丽,与现代化的新加坡大都市相比,这里的异域风情不仅吸引着各国游客,也是工作和生活在狮城的南亚裔人民休闲、娱乐、购物的去处。
每到周末,这里聚集着许多会亲访友、相谈甚欢的南亚裔居民,其中也包括一些从繁重的劳作中稍微放松下的南亚裔外籍劳工。他们来到这里,把辛苦工作的工资寄回贫苦的家乡,买上两瓶酒,在路边喝上一杯咖啡,甚至草坪上席地而坐,互吐苦水、互相安慰。
事件发生至今,对于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,使得一场车祸逐渐演变为骚乱,从官方或当地媒体的报道中仍不见清晰的描述。以亲历和参与事件的部分人的口述还原当晚的场面,骚乱确实存在突发性,酒精也确实可能是最终引发大范围不和谐因素的“导火索”。
但一场车祸与40年难遇的骚乱,这一看似并不完全相称的前因后果仍折射出了深层次的社会问题,甚至是亟待变革的社会治理模式。一名从事戏剧、教育工作的《联合早报》的读者撰文呼吁深度骚乱事件反思,他引用了马丁·路德·金的话——“骚乱是被忽视者的语言”。
新加坡官委议员陈庆文在接受《环球》杂志记者采访时说,他担心“小印度”骚乱事件只是困扰外籍劳工这个群体一系列问题的冰山一角,包括难言合理的住宿条件,雇主权利和外籍劳工权利之间的极大不平等,不及时支付工资造成的不满,甚至是外籍劳工感受到的极度蔑视。
他说,“对于新加坡来说,这起‘孤立’事件令人不安,值得深思。”
难言轻松的“客工”
根据公开数据,新加坡目前540万常住人口中有100万左右的外籍劳工,主要从事建筑业、低端制造业和服务业等薪酬和社会地位都相对较低的工作。他们往往是孤身一人到新加坡谋生,其中不少人来自印度、孟加拉国、巴基斯坦和中国。在新加坡,这些外籍劳工通常被称作“客工”,不过严格意义上的“客工”又专指持有工作准证的外籍劳工。
这是一个相对被人忽视的群体,记者日常生活中亲见的零星事例显示,外籍劳工为了保住饭碗往往对雇主的不法行为忍气吞声;一些甚至没有机会提交投诉,就已经被取消工作准证而回国;而一些投诉或求助即便到达了人力部和其他部门,又因为取证困难,语言或沟通不畅,或投诉者难以承担高昂的诉讼费用而无疾而终。
虽然新加坡政府多次明确表示没有证据显示“小印度”骚乱是因为这些外籍劳工对薪水或福利不满,骚乱事件的调查也仍然在进行当中,但现实是外籍劳工在新加坡的处境并不轻松。
这些外籍劳工到新加坡工作,首先需支付6000至1万新元(约合2.88万至4.8万元人民币)不等的中介费;每个月的基本工资可能只有400至800新元(约合1920至3840元人民币);为了赚取加班工资,他们往往超时工作10个小时以上。尽管省吃俭用,外籍劳工基本都需要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才能赚回中介费,而工伤、抵制雇主,随时都能成为他们被解雇回国的理由。
新加坡主张劳资政三方协商机制解决劳务纠纷,这一机制依赖工会和政府参与协商化解矛盾,同时雇主和工人如果实在不满,最后的选择便是被辞退或者辞职。但这一选项对于外籍劳工来说却不可行,由于工作准证和逗留期限的限制,加上已经缴纳的中介费,他们一般难以承担回乡的后果。而如果人力部等部门的调解不畅,他们也往往难以承担诉讼的费用。
因此,苛扣、拖延工资发放,因工伤被取消工作准证等乱象并非罕见,也有无良中介巧立名目从中骗取费用,这些都给外籍劳工造成生存压力。过去几年,几乎每年都不乏外籍劳工爬上高层建筑讨薪,或采用其他非理性甚至是违法的方式表达诉求的事件,而其中一些人明知这样做会触犯新加坡的法律,被罚款甚至坐牢。
对于外籍劳工遭遇的一些困难,如讨薪等,新加坡政府没有公开详细的统计数据。但据新加坡援助客工的非政府组织“客工亦重”的调查,约有20%的外籍劳工没有拿到应有的薪酬,一些雇主拒绝履行义务,为外籍劳工提供工伤医疗,甚至有人曾经目睹他们的外籍劳工朋友非常突然地被遣返回国,既没有拿到全额工资,也没有得到工伤赔偿。
敲响社会治理的警钟
一些专家也指出,在全球化、区域化背景下,新加坡现有的制度难以应对社会治理的新挑战,是骚乱背后重要的深层次原因。
新加坡政治观察家蔡裕林在《联合早报》上撰文说,新加坡近年来政治和社会领域变革加大。“民主与权利意识的扩张,正逐渐改变或侵蚀了原有的治理威严,甚至导致治理架构与时并进的落差。近来网络媒体挑战法治与权威,骚乱事件的涌现,从某种层面看来,意味着社会矛盾已撕裂原有社会治理的平衡点,潜在的风险正导向临界点。”
骚乱过后,在主张以法律严惩社会不安定因素制造者的同时,包括《联合早报》《海峡时报》在内的新加坡中英文主流媒体,都在反思需要给外籍劳工更多的休闲空间。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也表示将在未来几年内兴建更多宿舍,为外籍劳工提供更好的居住环境。新加坡外籍劳工中心也表示将与私营雇主合作设立“客工委员会”,由外籍劳工本身组成,能代表外籍劳工发声,也筹划更多休闲文娱活动。
陈庆文说,除了这些措施之外,政府也应当重新探讨雇主对待外籍劳工的态度。尤其在法律方面,对于不尊重外籍劳工权利、需求以及利益的雇主,应该严惩不贷。
陈庆文说,政府不能一方面享受外籍劳工移民政策带来的好处,同时,却将这一政策行为的代价社会化,造成一系列的社会矛盾。“政府应当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权衡,并且采取行动,才能降低再次发生骚乱或暴力事件的风险。”(《环球》杂志)